大理,银印朱绶,秩中两千石,掌刑辟。有正、左右监,秩皆千石。
——《华夏格胡史集·南华卷·原百官公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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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章营天牢位于启阳宫北边的壁城,因靠近雀鸣山脉,故时刻都保持着潮湿和阴冷环境。牢里满是铁锈与朽木的味道,不知何处传来的滴水声搅扰着左浩钧,仿佛是倒计他生命的水钟。他抬头望了望,被青褐色苔藓覆盖的墙面的尽头是个椭圆形的天井,高度大概八九丈,爬肯定是爬不出去。井口被翠绿的枝叶交错遮挡,即便是再明亮的阳光也只能隐约透过枝条缝隙渗入牢房,像极了天牢的用处:将光明选择性地透射在世人眼前。
仰头仰累了,他索性躺在了地上,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他眼前翻动,他首先看到的是少年齐硕桢,意气风发,骑着高头大马奔驰在草场上,兴致勃勃地吸引着所有人的关注。他不停地回想,要是自己那天夺下了齐硕检的兵刃该有多好啊……可惜他老了、不中用了,刀锋挥动的时候他四肢僵硬,不是畏惧,只是单纯的反应不过来了。
接着他看到了夫人,宁秋思带着期待的表情,反复念叨着:“王爷何不说雅儿已和泽旦定了亲,反正十五之后大哥他们都会来提亲,这么说也不算欺君吧?”他后悔没有听取夫人的意见,后悔没有坚持与云越的联姻。他自认为足够精明,能在似熟而生的朝堂里免于祸患,于是他主动踏入了这潭沼泽,然后陷入深渊。
突然,宁秋思的肌肤开始老化脱落,蜕皮后竟是女儿稚嫩的面孔。胸口倏地传来一阵剧痛,他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是他害了自己的女儿啊,她才十五岁啊,天知道她会遭受怎样的羞辱和苦难……
最后,眼前的画面,回到了除夕宴会那天,停格在长子左谦裕的脸上。若知道那是与儿子最后的一次见面,他可以放下作为父亲和国君的架子,劝导甚至请求儿子留在琼涛,哪怕对方执意要追求所谓“自建的功业”,他也可以像个普通老父亲那样苦口婆心地嘱咐一句:“照顾好自己,别惹麻烦,别找危险。”
念及此处,他哭了,像女人、小孩和懦夫那样哭了。本以为身经百战的自己不会再会流泪,可在懊悔与遗憾轮番袭来之时,坚毅与尊严简直不堪一击。
天井流下的光斑移到了牢房正中间,午时已到。左浩钧抹去脸上的泪水,拨乱前额的散发,好让送饭的狱卒察觉不出他哭过。
脚步声传来,越走越近,牢门下方的隔板“嘎吱”升起。一块摆满碗碟杯壶的托盘被推了进来,左浩钧刻意避开狱卒的视线,低着头去端托盘。
天牢的饭菜并不差,甚至好过普通百姓家的餐食,因为能被关在这里的不是王公贵族就是将相高门,往往这类犯人的弱点不在肉体,所以肉体折磨不是这里的行事风格。
可是,今日送的饭菜未免过于丰盛了,羊排、烧鸡、肉饼、蒸糕,甚至还有一壶红玉侯。左浩钧惊讶地抬头,只见齐硕检挺立在牢门前,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自己。
“最后一顿,断头饭?”左浩钧倏地站起来,提声叫道,“大理寺还未审,你动不了本王!”
为避免沦为前朝三血司那样的特务部门,在筹建羽章营时,左浩钧为其划定了明确的职权范围:可以抓捕、关押,但无权审判。没想到当年的这层考虑,竟给眼下的自己留了一丝破局的希望。
齐硕检欲言又止,眼神不停躲闪,他当然不想大理寺经手,事发之时只有三人在屋里,凶器还是自己的佩刀,大理寺的官员绝不会像羽章卫那样轻信他的说辞。
“说话!”左浩钧猛地踹了一下牢门。
齐硕检开口道:“浩钧大哥,如你肯认罪,我保你妻女无事。”
左浩钧哈哈大笑,喝道:“认什么罪,护驾不力之罪吗!你弑君杀兄,简直禽兽不如!”
“齐硕桢枉为仁君友兄,我又何必守忠臣悌弟之礼。”齐硕检毫无愧意地说,“不妨告诉你,其实他连你也防,你府上那个叫谷修齐的家臣,之前是中路军的左翼师帅,中路军解编后投靠了东岭,我说的没错吧?”
左浩钧闻言一凛:“你想说什么?”
齐硕检冷冷说道:“他是齐硕桢的人,城防布局图就是谷修齐传给齐硕桢的,后面加入东岭军也是为了监视你的动向。不过此人还算有点良心,战事结束后就不再替齐硕桢卖命了,也不算完全辜负你的信任。”
“谷修齐人在何处,是不是被你杀了?”左浩钧失惊地问。
“关着呢,不过也没几口气了。”齐硕检轻轻一笑,“我偶然寻得当年中路军的值勤录簿,经查阅发现,卢陵失陷前夕左翼师帅谷修齐有两日没点卯,十分蹊跷。于是我便让聂炎去查他,怎料聂炎直接把人给绑回来了。那个谷修齐,一开始装傻充愣、嘴硬得很,直到我收到那封告密信,所有谜团才都解开。”
“谁给你私自抓人的权力!你是要把羽章营变成三血司吗!”左浩钧喝道。
齐硕检懒得理他,自顾着说:“谷修齐与齐硕桢单线联系,情报都亲自送,缺勤的那两天正是他去西路军大营传递情报的时间。齐硕桢在得到情报的当天就派人送去了烁京,通敌叛军,他死得一点也不冤。”
“一人恨坏尽天下事!”左浩钧气得捶胸顿足,“你真以为自己是在主持公道吗,齐思仁纵然有过也是当今的皇帝,维系的是整个大原的安定,现在被你这么一搅,全完了!太子尚未及冠无法亲政,接下来你要怎么办?摄政揽权,还是要篡位夺权啊!”
齐硕检忽地凛然起来:“不是所有人都是权力的囚徒,我从没打过皇位的主意,过去没有,现在没有,今后也不可能有。我自当竭尽所能辅佐齐长熙,直到他成为一名正直的贤君。”
左浩钧哀声长叹道:“怕你是等不到那一天了……不出一年,上原必反!没人挡得住齐硕桥,上原的兵马会再次冲破这座城池,而你——也会死在自己兄弟的刀下!”
“你还是多考虑下自己吧。”齐硕检将话题拉了回来,“认罪不夷族,用你一人性命换她二人平安,你夫人可以回东岭当王太后,你女儿则是大原皇后,够本了!你要是执迷不悟,不仅连累妻女,还会让更多人跟着你遭殃。”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左浩钧厉声问,“大理寺由旧党把持,审出什么结果还未可知。若你真有本事操控案审,今日又何必来找我!”
“浩钧大哥,羽章中郎将只是我的兼差,我正职乃内尉寺少卿,殿前营、御前左右营的侍卫皆可调遣。”齐硕检亮出内尉寺兵符,狞笑着说,“圣上驾崩,内尉寺已经全面封锁了紫极城,内尉四营共计三千八百名侍卫,你猜那些旧党人怕不怕?”
一阵寒意直冲左浩钧脑门,他语气颤抖:“你疯了……”
“疯与不疯,全凭浩钧大哥定。”齐硕检凛声说道。
霎时间,左浩钧万念俱灰,犹如刀板上的鱼肉,没有半点说不的筹码。
“好,我答应你……我认……没想到我左浩钧一世英名,临了却背上个‘弑君’的骂名……苍天不公!”左浩钧悲恸高呼。
“苍天知道你是个好夫君,是个好父亲。”齐硕检对他说。
“你最好别给我耍花样!”左浩钧低吼道,“但凡我妻女有丁点闪失,我化成鬼也弄死你!”
“浩钧大哥放心,我一定说到做到。”
齐硕检走出天牢,骑上马,穿过璧城演武场来到敬武门。等候多时的聂炎跟了过来,健步跑到马身旁,向他禀道:“殿下,按您的指示,软禁左浩钧女儿的守卫都换成羽章营的人了。”
齐硕检止住马,吩咐道:“安排两个婢女去伺候,毕竟挂了太子妃的名分,礼数不能缺。”
“卑职明白。”聂炎抱拳说,“还有,丞相府来了人,执意要见您。”
齐硕检俯看向聂炎:“在哪里?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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