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板摩托车停在校门口，车灯前的几只秋虫仿佛失去了灯塔的指引，刹那间淹没在八点钟的乡村静夜里。
周墨迫不及待地踮着脚下了车，去乡卫生院打狂犬疫苗的一来一回，他都要被父母宽阔的身体夹挤在不过半米长的摩托车坐垫上，胸中早憋着一股闷气。最重要的是，他心中惦记着那只小白鼠的死活，下午他被父母急冲冲地送去乡卫生院，只好将其藏在书包里。
“书包的拉链好像没拉……”他一路上忧心于此，连打针的护士都不像往常那样面目可憎。
“我来开门！”与此同时，他从父亲兜里掏出清水圩小学的校门钥匙。
由于周墨父亲在清水圩小学大权独揽，不仅他身兼学校保安、清洁员数职，此外还任人唯亲地将儿子周墨安插在门卫这一要职上——虽然只管吃住，没有薪酬。
周墨倒也任劳任怨，甚至乐此不疲，每日清晨开门迎接小学生，傍晚关门欢送小学生，虽然清水圩小学没有半块绿茵草地，却让他有种放羊牧马的感觉。
“把钥匙给我。”周墨母亲也下了车，轻轻扯住儿子左臂，顺道威胁一句，“我还没骂你呢。”
这位姓墨的母老虎可不好惹，平日里远比那头黑背狼狗让人畏惧，周墨老老实实地交出了钥匙。
墨老虎上前开门，忽然看见自家的房间渗出光亮，疑惑道：“灯怎么开着？”
“孩子的房间。”周山长推着摩托车，看了一眼。
……
面积很小，廉租似的隔断间，但周墨是这块领土唯一的主人，受到计划生育法以及独生子女证的双重保护。
领土不太丰饶，只有一套红漆桌椅以及一张还未撤去蚊帐的简陋木床。白炽灯管钉挂在墙壁上，明亮的光芒如同悬瀑一般垂落于下方的书桌。
“灯都不关！”墨老虎将儿子送到床边，不忘批评道。
“反正是学校的电。”周墨随口敷衍，他的目光早已凝聚在书桌上那根绿皮铅笔上。
也许未来的某天他会变得丢三落四、言帚忘笤，但如今的周墨，虽做不到过目不忘，但也足以清晰记得这根铅笔本该呆在书桌角落的木雕笔筒里——在他周五晚上做完语文功课，并用塑料小刀重新削尖了之后。
何况，他分明是关了灯的！
“你跟谁学的？学校的电就不是电啦……”墨老虎不依不挠道。
周墨突然捂着被那头黑背狼狗咬过的右小臂，哀声叫痛道：“妈妈，好疼！”
“等会再休息，我让你爸爸去炒点饭。”墨老虎哪里不明白儿子的虚张病势，但毕竟舐犊情深。
“不饿，不想吃了。”周墨心怀鬼胎，只想尽快将妈妈哄骗出去。
墨老虎退让道：“那我去倒点热水，擦个脸洗个脚。”
“真得好想睡觉。”周墨厚颜无耻地说着，同时瞥了一眼床尾的蓝色书包。
墨老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睡吧。”
“我自己上床。”周墨坐到床边，虽然有伤在身，却乖巧地自行脱了鞋袜长裤，然后钻进了薄被内，立即闭眼假寐起来。
墨老虎关了白炽灯，从周墨悄悄睁开的眼缝里轻步离开。
片刻过后，一阵均匀的呼噜声响了起来，周墨居然真得睡下了。也不奇怪，这般年纪都是倒头就睡，只不过打呼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
听到打呼声，李白重新钻出了书包。
“这孩子真有些聪慧，只是从书桌上的铅笔，就怀疑是我这只小田鼠动了手脚。大概这就是童心未泯了，换做成年人，哪里会有如此异想天开的念头。”
李白心中感慨：“只可惜，这呼噜声未免矫揉造作了。”
下午他被这个叫周墨的少年放进书包后，没过多久便醒转过来，但奈何小房间门窗紧锁，也没有鼠洞可钻，虽然记挂着打谷场的情况，却也只能于此间消磨。
一番检视过后，只觉得这少年过得委实枯燥，莫说玩具了，连本课外书都没有。除了三年级的课本作业，只有一个俄罗斯套娃尚能赏玩一二，但对于小田鼠而言，也是只可远观的物件。
李白在书桌上枯坐半晌，忽然瞥见桌角的木雕笔筒，顿时灵光一现。
虽然他如今不能口吐人言，但奋笔疾书却未尝不可。于是爬上笔筒，两只爪掌合力将其中的一根铅笔慢慢提拉出来。
然而知之非难，行之不易。
两只鼠爪虽然勉强可以握住铅笔，但写起字来却像是唐僧握着定海神针，当然这有些言过其实，可其中难度着实令鼠头痛。直到周墨一家回来，他才堪堪将个‘永’字练得似模似样。
然后就是方才的情形了，他也并非故意露出铅笔的破绽，实在是无法再将铅笔放回原位。白炽灯也是如此，那种老式的绳线开关需要用力下拉，先前开灯也是久经曲折，每次都要像丛林猿猴似的飞跳过去，一旦失手抓不住绳线，便会摔个七荤八素。
不过眼下李白却是有意为之了。
他丝毫没有顾忌床上装睡的少年，钻出书包后立即回到了书桌上，伴着窸窸窣窣的动静以及窗外羞涩的月光，抓起铅笔继续练起字来。
“床前明月光……”
李白刚刚将静夜思写至第一句，床上的少年便已按捺不住，一只手悄悄伸向床边悬挂的白炽灯绳线开关，然后遽然一拉。
灯光大放，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眼前这一幕还是让少年彻底愣住了，竟然真是那只白鼠动了铅笔，而且那挥动铅笔的模样分明是在写字。
惊诧了一刹那，他甚至忘记了人类和鼠族之间的语言隔阂，脱口而出道：“你在写字？”
周墨想到父母还在外间，连忙又压低声音重复了一遍：“你在写字吗？”
这个少年脸上没有丝毫惧怕，反而呈现出一种压抑着的难以言喻的喜悦之色，仿佛自己变成了那些童话故事里的小男孩。
李白看着这个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少年，点了点小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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