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节的山水三五天就变个样,前天柳树的叶子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今天再仔细看,就有小拇指这么长了。雨水早已把树上的灰尘完全冲刷干净,林子里一片新绿,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一片油一般的光。几天的降雨把土地淋透了,到处湿漉漉、滑溜溜的,一脚下去,就会带上满鞋底的泥巴,混着路旁青黄的枯草和树叶,瞬间变得沉甸甸。老乡在前面认路,冯铮故意放慢脚步,等着姚安跟上来,就问:“为什么偷偷跟出来?到底想干什么?给日本人通风报信吗!”姚安一听到“日本人”三个字,顿时愤怒地瞪大了眼睛,盯着冯铮看,却又很快避开了他的目光,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向前走。一直以来,姚安觉得自己根本不需要外来的任何安慰或理解,在这个动荡年代里,每个人身上、心里都存在大大小小的伤疤,根本没必要把自己的苦乐讲给他人听。每个活着的人,各有各坚持下去的理由,有的为了理想,有的为了家人,有的单纯就是为了“活着”,明天恰恰是挺过今天的理由。而她的目的只有一个:积蓄力量,报仇!虽然跟日本人一命抵一命,她也不觉得吃亏,但她总想更多,想到真正的战斗部队去,想像无畏的战士一样,提起钢枪,上前线,冲锋陷阵。
为什么生气?为什么立刻又若无其事?冯铮并没有从这个女孩身上得到一丁点他想要的答案,他这一问,没想到姚安竟是如此反应,有些难以理解。冯铮看着眼前紧紧抓住树枝的姚安,咬着牙从将近90度的坡顶向下滑的女孩,第一次感觉自己对弱者竟束手无策。
三人来到一处悬崖边,不得不停住了脚步,冯铮和老乡走上前,开始查看路的情况。连日来的雨把山上的土浸得异常松软,泥土再也不能固牢树根,一颗足够一人合抱的大树倒在了路中间,而这可是悬崖边唯一可供通行的地方。冯铮看着皱着眉头的老乡,指着那棵树说道:“这上面是陡坡,下面是崖壁,看来没法绕过去,只能把这棵树移走。”“直接推下去就完了,省事。”老乡撸起袖子推那棵树,继续说道:“过了这个难关就好了,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走个两公里,就到了咱们要找的大路咯!”。冯铮连忙俯下身子帮忙,他俩又是动手挖树根下面的土,又是一起向下推树,费了半天劲,树的一大部分仍然横亘在路中间。渐渐的,姚安好像听到了什么,像是风吹树林的声音,可是当时并没有风,又像流水,那声音却又低沉得很。突然,浑浊的泥石流裹着树和石头,从斜坡顶冲了下来,直奔三人而来。姚安看见泥石流,愣在那里,动也动不了。就在这时,冯铮一把将姚安拉到自己身边,紧紧抱住,把她护在了怀里。数不清的树干树枝,还有泥土石头,都砸在了冯铮的背上,三个人随着泥石流滚下了悬崖。
河水静静地流过,四周悄无声息,仿佛忘记了已经发生的一切。当姚安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身后正有一颗大树,拦住了自己,才避免了被泥石流冲到河里的下场。水中已经没有了泥石流的痕迹,太阳也已经接近山脉的轮廓线,自己应该是昏迷了有一段时间了。那个老人家孤零零地躺在不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她猛地想起被冯铮紧紧抱住的那一瞬间,她回过头看着冯铮,沉睡的脸上早已没了往日的严肃,安静又祥和,跟自己一样,满身都是泥巴、烂草叶,枯树枝。姚安试探着轻轻推了冯铮两次,而他并没有任何反应。姚安冷着脸,想要自己离开,她一起身,发现冯铮的一只手正抓着自己的衣角。她这一动,冯铮竟然醒了,姚安看着冯铮的眼睛吃力地睁开一条缝,看着自己,略微笑着说:“(姚)安······安,受没受伤?”说完又有要慢慢闭上眼睛的样子。安安呆呆地坐在那里,听了这些话,豆大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这时,她发现冯铮躺的地方渗出了一点血迹,原来冯铮的头部受了伤,正在流血。她连忙挣扎着站起来,一边哭一边把衣服扯下来一块给冯铮垫到脑袋下面。
她踉踉跄跄跑地到河边,发现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渔船,正缓慢地向下游飘去。她心里清楚地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天黑之前唯一一次获救的机会!她赶紧往河里扔石头,想引起渔民的注意,可是她搬不动大石头,小石头激起的水声又太小了,根本无法传到那么远的地方。她回头看了一眼躺着地上的冯铮,他仿佛动用了全身的力气,可身体也只是微微晃动了一下。眼泪从姚安脏兮兮的脸颊流了下来,掉到了同样脏兮兮的衣服和鞋子上,她低下头,咬着嘴唇想了一下,然后猛地抬起头,沿着满是泥巴的河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下游吃力地跑去。她一边跑一边使劲儿朝着渔船挥手,并大声喊:“喂······救命啊!老乡,救命啊!”在喊了好多遍之后,渔船终于慢了下来,可是又没有打算划过来的意思。姚安也想到了老乡可能有所顾虑,于是,她又哑着嗓子喊道:“老乡,我们是抗日部队,从悬崖上掉了下来,有人受了伤,希望你能帮帮我们。”她一口气喊完,觉得身体里的能量都放空了,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竟然感觉不出来被石头硌着的疼。
功夫不负有心人,渔船停了!那位老乡远远地看着河边虚弱的小姑娘,紧接着又听了这话,稍作犹豫,便迅速调转船头,朝着姚安手指的地方划去。姚安也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往回跑。与其说是跑,倒不如说是走,时不时还会被绊倒,她的速度比正常走路还要慢。老乡把渔船固定好,急忙走到躺在地上的那个人身边。他蹲下来查看了一下伤势,等姚安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说道:“这战士伤得可不轻啊!脑袋后面有个血窟窿!”又站起来,问姚安:“你们是哪个部队的?远不远?这附近都是小村子,也没有啥好大夫,哎!”老乡显得手足无措,看着姚安。姚安累坏了,弯着腰,双手拄在两腿膝盖上,喘着气摇头,说道:“不远······不远。”“那咱俩赶紧把他们弄到船上去,我这就给你们送回去,赶紧治。”二人小心翼翼地把冯铮和那个老人家抬到船上,安顿好了,就立刻逆流而上,凭着姚安的记忆来找返回的路。
姚安知道的是,冯铮受了很重的伤,昏迷不醒。可她不知道的却是,冯铮半睡半醒间竟听到了她的喊声。起初,冯铮以为是错觉。几个月以来,从这个女孩儿嘴里没发出过一丁点儿声音,他们之间的交流要么就是“摇头”“点头”等肢体语言,要么就是写在纸上的只言片语,连喜怒哀乐的表情都很少有。虽然他完全动不了,但意识是清醒的,感觉自己脑海里仿佛响起了哪支曲子,他打算再问一遍:“你叫什么名字?”只是他觉得很累很累,眼睛连条缝儿都睁不开,很快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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