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太医苑,妤儿桃面带笑,步履轻盈,今日之事如此顺利,实在让她出乎意料。  四围的景致甚好,暮春的和风吹绿了树上的新叶,皇宫之内,太和门、午门、端门等各处,都都不种植数目,听说是怕有人隐藏在树丛中,威胁到皇家的安全,然而这御花园周围却不受这一条件约束,古松苍柏,绿色宜人,通往御花园的路曲折盘旋,岔口频出,转过一个弯,眼前便是不同的风景,想来该是为了应那“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景,而故意为之。  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丛玉兰树下,隔叶黄鹂声声入耳,嘤嘤成韵,妤儿细细聆听,冷不防,一阵少年的读书声随风而来,她不由得怔住: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那声音刻意放低,却掩不住其中的浑厚与纯净、字正腔圆,妤儿本是该快步离开的,然而一时间两脚竟如同生根了一般,迟迟地迈不动步。  一片玉兰落在妤儿的额头,妤儿用手拨拉,冷不防手打到灌木的虬干,树丛发出“哗啦”的一声响,那读诗的声音戛然而止:  “谁!”  那少年唬了一跳,直朝妤儿躲避的地方走来,妤儿一惊,竟也忘记了逃跑。只是片刻,那读诗的少年便穿过树丛,与她四目相对。  那少年十七八岁,一席褐袍,腰插佩刀,一看便是三等侍卫的装扮。再看他的样貌,肩宽挺立,眉如刀裁,眼眸深邃,孔武的脸上戒备不减。妤儿有些吓怔,张口结舌:  “我是‘妤儿’……”  她在一瞬间曾有疑惑:眼前的这个少年虽是初见,但眉宇间却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甚至恍惚中,她觉得天忽然暗了下来,四周的颜色,也变成了那闪烁的灯彩……然而时间仓促,她根本来不及细想,话语便被打断:  “什么‘鱼儿虾儿’的,我怎么从没见过你?谁派你来监视我的?是王皇后?还是郑贵妃?”  她愣住,一句话也不答,只见面前那只喉结一跳一跳的:  “你要是再不答,你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妤儿的肩膀被这少年抓住,他的一双手很大,上面还长了些茧子,这双手的力气很足,妤儿肩膀吃痛,她心中一警觉,赶紧从这掌控中抽出:  “你一个侍卫,怎么敢如此称呼皇后娘娘和郑娘娘?”  那少年也是一愣,下一秒,他慌了神:  “我……我刚才着急,脱口就说了出来,哎呀,该死,该死!”  他一下子红了脸,不知是急红的,还是因为什么别的缘故,妤儿见他那窘样,“噗哧”一声笑了:  “你这进宫多年的,怎么还不如我这个才进不久的!你放心,我不是谁派来的,更不会把你刚刚的口误宣之于口。”  少年仍有疑虑,拿着书册的手仍旧在背后藏着。眼神始终对妤儿带着敌意,妤儿见他依旧紧绷着,便说话开解:  “这深宫之中多些谨慎是好,只是如你这样,也是不必!宫里每年新进的宫女,多于天上之星辰,如果你不认得的,就是派来监视你的,那么你除了把我们整个秀女坊的都抓起来,便没别的法子了!”  少年举目一望,见妤儿的桃面上写映着真诚,他一向是不肯轻信于人的,然而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姑娘是可信的,  那对如漆的浓眉终于稍解,他低低地:  “我看书的事儿,只让你一个人知道,这话你决不可外传,要不然,我的命也就没有了。”  妤儿一笑:  “你放心,我一向是守口如瓶,从不乱说话的,何况我也是个爱《诗》的人,你刚刚读的那篇《汉广》,也甚是我喜欢的一篇。”  那少年的眼睛倏地亮起:  “你读过书?还念过《诗》?”  《汉广》这首诗歌,正是取自《诗经》: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少年那两片薄唇上下翻动,优美的句子如同山涧清泉,叮咚作响。  妤儿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托着下巴,细细的聆听着。玉兰的花瓣落下几片,四围都是氤氲的香气。  妤儿与琦珏自小曾跟着爹爹念过《四书》,也曾有这样春意盎然的时刻,她与琦珏坐在自家的院子里,细细地读着那一篇篇摄人心脾、口舌生香的文字,“之子于归,言秣其马。”那时的她还曾懵懂,并不知道这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那种美,随着日子的历久弥新,她渐渐长大了些,知道了些小时候不曾知道的事,原先心中那种朦胧,仿佛夏日闪过的萤火,在心头“嗤”地盛开。然而这萤火去得也快,去得悄无声息,没曾察觉。  她好久都没再有这种心驰神往的感觉了,进宫许久,读的皆是《女训》、《列女传》之流的官样文字,如《国风》中那些朦而美好的文字,已许久再没听过,甚至竟也有了些生疏,但有些记忆终究是难以完全忘记的,如今再得听到,就像是一场戈壁上的甘霖落下,陷入泥地里的一颗沉睡的心,再一次听到了那久违的呼唤。  远处隐隐地传来慕音的呼声,妤儿一惊,意识到定是茯苓姑姑派慕音来寻自己了,自己耽搁这么久,难免会让姑姑生疑,如此一想,她便赶紧匆匆起身:  “我得走了,若是回去的迟了,只怕姑姑她得生些气呢。”  少年一笑,欣然点头,妤儿便径直朝那慕音的方向去了,只是几步,就走得看不见了人影。  少年待妤儿走远,他徐徐走到那大石头后面,原来这石头后竟然有个布包,少年用布包将书裹起,然后用石头将布包压在下面。  他垂着下巴沉默,今日他未吃酒,然而脸上的酡红却依然还在。他不由得偷偷朝那妤儿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他脸上是温润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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