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天气和暖,然而却也到了春困的时节,紫禁城里的主子们,各个都是慵懒得很。  一大早御膳房便送来了王皇后的早膳,冷荤冷素热荤热素玲琅满目,汤水面食点心水果一应俱全。然而王皇后只吃了半只奶皮攒馅蝴蝶卷子,一小碗猪肉龙松汤,往日她最爱吃的翡翠荔枝猪肉以及五味烧鸭子,今日却只象征性地动了一下筷子:  “成天油腻腻的,就是这些!”  薛公公赶忙上前,吩咐宫女奉上热毛巾,然后就是一杯不凉不烫的龙井茶,王皇后呷了一口茶,觉得舒心:  “要是没了薛禄在一旁伺候,本宫吃饭,可不会如此舒心啊。”  王皇后吃与不吃,这念头十分随意,然而不管她多会儿提出要求,这热毛巾和龙井茶的温度始终是保持着多之一分则烫,少之一分则凉的合适温度。  奉茶与奉毛巾的宫女都不止一人,排成一行,随时恭候,她们手里的热茶与毛巾,从合适的温度到高温一字排开,前头合适温度的凉了,后头排着的马上就能补上。能够做到如此滴水不漏,全得益于薛公公对宫女们的细心指教。  薛禄见王皇后欢喜,赶紧跪下:  “只要娘娘身体康健,心中欢喜,便是要老奴去摘那天上的星星,老奴也在所不辞。”  王皇后朱唇微启,露出笑容,她摆摆手,宫女们得令,有的上前撤走残余的饭食,有的则到王皇后的身后捏肩捶背,薛公公正要起身,王皇后轻声说道:  “那个邹妤如今进宫,行为举止,可否有异?”  薛公公正要起身,听了这话,虽然不情愿提及,却还是硬着头皮禀报:  “那贱婢如今和一众宫女同吃同训,司礼监赐了名号‘水月’。”  秀女来自各处,因父母文化层次习惯不同,很多名字拗口难念,或是无意中犯了忌讳,因而不少宫女进宫后,会得了司礼监或是主子另行赐的名字,这些名字时常与那风月美景有关,比如明月彩霞、蕙香腊梅之类的。王皇后冷笑一声:  “‘水月’?峥嵘栋梁,一旦而摧,水月镜像,无心去来。提到水月,便不得不说那‘镜花’,这实在不算什么好名儿。”  “那娘娘的意思是?”薛公公心里一惊。  “依旧让她叫那‘妤’的单名,你待会儿便去那秀女坊传旨,就说是本宫赐她的。”  王皇后此话一出,薛公公吓得跪地:  “娘娘!此事不妥!‘妤’这字乃是皇上钦赐,水月那丫头至微至陋,哪里配和那未出世的小公主同用这名字?”  王皇后摇头:  “本朝典籍,从未记载有名为‘妤’的公主,既是如此,便谈不上什么‘钦赐’不‘钦赐’,我是顶喜欢这名儿的,与其闲着,倒不如‘物尽其用’,这也算本宫对这姑娘的一点心意,一份恩典。”  薛公公瑟瑟发抖,依旧不敢:  “娘娘如果执意这么做,只怕皇上会雷霆震怒……”  王皇后浅笑;  “让他怒吧,让他疯吧!让他诏告全天下,他给他正妻头胎所取的名字,是这么个女名儿……”  “娘娘执意这么做,等于是把老奴杀了!”  薛公公哀求,皇上定会知道这旨意是他下达的,倘若迁怒,那么他马上便会将死无葬身之地!  王皇后静静地,并不说一个字,然而那眼神却是不容置喙。  传旨皇帝会大怒,不传旨,王皇后会大怒。薛公公只感觉自己头皮发麻,手上握了顶烫手的山芋。  薛公公似乎明白王皇后的心思。想来,王皇后心里还是怨恨万历皇帝的,当初王皇后怀孕,直到小产,万历皇帝始终都没有尽过一天丈夫的职责,而是依旧在那郑贵妃的宫殿里流连忘返。他在孩子还未出生时,便草草地赐下“妤”这个女名,后来孩子没了,他甚至没有提这孩子的追封与名号。  如果当初这公主活下来,那么她现在名字该是“朱轩妤”,年纪,也该和妤儿是一样大的。然而她终究是消失了,翻翻万历皇帝的子孙族谱,这个从在娘胎里就不被待见的孩子,彻彻底底地在人间蒸发了。  他当初是怀着嫌弃,起下“妤”这名字来的,既是如此,那么她也不必把这名儿视为珍宝。  薛公公苦苦地劝着;  “娘娘,古话说得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娘娘与皇上这么多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有什么过节,说开了便罢了,何必要闹得不可收拾呢?娘娘嫌皇上有所冷落,可是皇上毕竟还是给了娘娘媖公主,那可是咱皇宫里的嫡公主呢!”  王皇后皱着眉头,然而神色已经有所缓和,似乎是被薛公公的话所打动了。  皇帝他当初“例行公事”,给了她媖儿,那些时日,他们倒是的确有一段小小的温存的……然而当她生下朱轩媖后,她慢慢悟出了万历皇帝的意思:万历皇帝是要让她在这今后的岁月里,陪着这个孩子来过活……  “相敬如宾”?他们之间,如今也确实只是那“宾客之道”了。  王皇后如此一想,不免得有些暗自神伤。她毕竟还不是对万历皇帝完全无情,似乎有了动摇的念头,薛公公见到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心里不免暗喜。谁料一个声音不合时宜地传来:  “娘娘,王恭妃和大皇子求见。”  此刻正是王恭妃和大皇子朱常洛早间觐见的时刻。一个宫女得了消息,进来禀报。  薛公公心里暗说不好,王皇后一向是不喜欢王恭妃的,此面一见,王皇后心里对万历皇帝的恨,会再次燃起,真要如此,自己刚刚辛辛苦苦劝的话,就全白费了。  那王恭妃带着儿子朱常洛进来,母子俩都是粗布的衣服,极尽窘迫,他们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地跪下:  “嫔妾参见皇后娘娘。”  “儿臣参见皇后娘娘,祝皇后娘娘身体康健。”  二人叩拜。  王皇后的心里闪过一丝悲凉。  皇上并不钟情于自己,她晓得;郑贵妃得意洋洋,她认了;多年来,她仿佛一只装扮华丽的架子,戴着满头的珠翠,穿着如丝如云一般的锦缎丝绸,人人都得跪倒在她的面前,对着她那华美的衣冠,恭恭敬敬地,像是拜祠堂上的泥偶一般地,叫自己一句“皇后”。  她早就是半个死人了,郑贵妃嚣张跋扈,那就由她去,她累了,已经不想再与这些事情有什么纠葛,她安慰自己,她自知姿色不如人,再怎么打扮,也不可能美过那郑贵妃去。可偏偏就在她几乎已经认命的时候,万历皇帝做了一件让她崩溃的事儿。  皇帝临幸了王选侍。  这件事被揭露,仿佛平地一声雷,整个皇城都哗然了。  王选侍是太后宫里的宫娥。她年岁很大,可以说是鸡皮黄脸,看着让人作呕,然而皇帝却与这样一个女人有了瓜葛。常言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王皇后梦寐以求却不得的孩子,那王选侍轻而易举地就有了——只是一次,那个贱婢便怀上了龙种!  “皇后娘娘,奴婢不是有意的……”  她还记得那个贱婢前来觐见,跪倒在地,瑟瑟发抖的可笑模样,她恨毒了她,然而这贱婢是太后宫里的,从太后宫里来的猫儿狗儿,都是不能轻易伤的,此刻这贱婢又怀了龙种,她纵使再气,也只能硬生生挤一张笑脸:  “妹妹请起,妹妹何错之有啊?”  她是母仪天下,最识大体的王皇后。她不能怒,而是该夸赞这王恭妃为皇上的开枝散叶。她款款地笑着,上前将眼前这个奴婢扶起。  她心里怨恨,那贱婢隆起的肚子,像是左右开弓闪过来的两记耳光,她的两颊生疼,心也疼得厉害,却只好忍着。  她心里一万个不明白。自己败在郑贵妃的手下,她认了,然而自己败在这种女人手下……为什么皇帝宁可去找王选侍那种女人,也不愿意来自己的坤宁宫一趟,难道自己这个母仪天下的皇后,还不如那个丑陋的宫人吗?  宫里明争暗斗,孩子时常有保不住的情形。太后心心念念这个孩子,便吩咐了王皇后负责照顾。  当她听到太后的懿旨的时候,整个人呆了好久。她恨不得冲上去打了她杀了她,可她终究没法把她怎么样,反倒还得把她供着。  太后下旨,王皇后不敢不从,只得一心一意照顾王恭妃,送来的饮食,无一不是先验了毒,找太医核实了才用,侍奉的宫人,进进出出都经过层层筛查,这阵仗之大,简直甚过当初王皇后怀她的妤儿的时候。  在她的守护下,那孩子瓜熟蒂落。十个月后,这孩子足月而落,是个男孩,也是万历皇帝的皇长子,万历皇帝根据祖宗留下的命名法,最终给这孩子取名“朱常洛”。  如今这王恭妃与朱常洛母子二人,皆跪于前。  他们不敢有丝毫的动静,而是静静地等着王皇后的“免礼,请起”。然而王皇后却缄默不言。母子俩只得一直跪着,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坤宁宫内很安静,安静得没什么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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