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殉葬

雪初停，风已驻，阳光正好。　　“殿下，殿下，您可慢点跑，小心滑了跤！”一个精瘦的太监气喘吁吁地追在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身后喊着，小男孩听了他的话没有停下，反倒跑得更欢，蹦蹦跳跳地绕过了一段宫墙，还传来一串清脆的笑声，太监早已喘得面目通红却不敢停下，赶忙跟着追了过去。　　“修短有数兮，不足较也。生而如梦兮，死者觉也。先吾亲而归兮，惭予之失孝也。心凄凄而不能已兮，是则可悼也。”（注①）这太监还未转过宫墙，就听宫墙另一头传来年轻女子凄凄切切的悲吟，那声音如泣如诉还伴随着女子的哭泣声，在这高大阴森的宫墙间回荡，着实令人毛骨悚然。太监却不敢停步，赶忙疾步去追男孩，转过宫墙却见男孩一动不动望着宫道发呆，他望着的方向还能望见几个女子被强壮的太监拖行的身影。“殿下，天气太冷了，奴才陪您回文华殿吧！要不先去皇后娘娘那边？”太监看男孩发呆不动，赶忙上前蹲下身子给他擦了额上的汗，小心地劝说。“他们那是在做什么？”男孩不动，望着渐行渐远的身影发呆。“这个……这……奴才哪里能知道呢？殿下，还是先回……”“陪我去找袁妃娘娘玩吧！袁妃娘娘答应了要给我做莲藕桂花糖的。”不等太监说完，男孩甩开太监的手，转身又蹦蹦跳跳地往另一个方向跑去。太监暗叫糟糕，连忙去追，奈何小男孩跑得很快，太监只能跟在后头远远地追着。　　这一天，后宫的气氛怪怪的，到处都能听到女子呜呜咽咽的哭泣声，宫人们比平时更加小心，每个宫里都不复往日的平静，有几处闹哄哄的。袁妃独自一人坐在华丽的宫殿中，与往日不同，她没有人服侍也没有梳妆，只是独自枯坐着，望着紧闭的雕花门发呆，手边放着一盘精致的莲藕桂花糖。突然门被推开，她涣散的眼神猛的一缩，身子也本能地往后蜷缩起来，逆着光，只见身着华丽凤穿牡丹皇后宫装的美妇缓步而来，她独自进来，身后没有任何跟随的人，门又静静地关了。　　“袁妃，本宫来送你最后一程。”孙皇后看着神色呆滞的袁妃，略一凝眉，缓缓开口道，见她依旧没有什么反应，又走近了一步。“你别过来！”袁妃突然厉声喝止了孙皇后，孙皇后也不在意，停下脚步，静静地看向袁妃美丽温婉的面庞，淡淡说：“陛下驾崩了。”“我知道……”袁妃身体又缩了缩，双腿圈在胸前，双臂紧紧抱着双膝，头慢慢搭在膝上，“我知道了……”孙皇后看她悲伤的样子，一瞬间竟然也生出了同情和悲悯的情绪，却还是慢慢说：“陛下临终有遗旨，要后宫妃嫔生殉，你……”这个从小长于后宫见惯了波谲云诡后宫风霜的孙皇后一时竟有了几分哽咽，或许这种蔓延的情绪该被叫做兔死狐悲，若非自己有太子傍身，是否今日也是落得这个下场，她不敢想。　　“太子他还好吗？”孙皇后愣了一下，以为袁妃会大哭大闹，哪怕自己不要了这些身份仪态，陪她最后哭一场闹一场也便罢了，哪知她不哭不闹反倒问起了太子。“太子他很好，陛下遗诏由太子继位。”孙皇后小声说。“那便好，那便好……”袁妃突然笑了，笑得很淡也很悲凉。孙皇后见她如此心里不安，又慢慢靠近一步说：“妹妹，你别……”“你别过来！”袁妃突然抬头凄厉地大喝起来，吓得孙皇后一动也不敢动，“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不需要你的怜悯，你不配！”孙皇后正不知该如何搭话，却听袁妃无比郑重地说：“孙婵！自从你夺走我儿子的那一天，我无时无刻不在恨你！可是今天，我突然不恨了，我明白了，自从身不由己走入深宫的那一刻，我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可是我的儿子不一样，他在你身边比在我身边会有更远大的前程，或许这样对他是件好事……我现在命令你，你听好了，是命令，不是请求，好好照顾我的儿子，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注②）袁妃此刻微仰着头盯着孙皇后，双目一片通红眼神充满威胁和凶戾，孙皇后心神一震，而后恢复了往常母仪天下仪态万方的模样，肯定地说：“太子是本宫此生唯一的骨肉，我自然会照顾他保护他更甚于我自己的性命。”“希望你记住今天的话。”听到孙皇后郑重的保证，袁妃褪去了尖锐的模样，眼波中一片温柔，指着手边的一盘莲藕桂花糖对孙皇后说：“我儿子最喜欢吃莲藕桂花糖了，每次他来玩都要吃好多，可惜我以后不能再陪他玩陪他长大，不能再亲手给他做他最爱吃的莲藕桂花糖了，请你代我送给他。若是可以，请你告诉他，我一直一直很爱很爱他。”说罢，看着那一盘精致的莲藕桂花糖，一闭目一仰头，已是泪水涟涟。　　宣德十年冬，龙明王朝第五任皇帝秦瞻基驾崩，终年38岁，庙号“宣宗”，谥号“宪天崇道英明神圣钦文昭武宽仁纯孝章皇帝”，葬景陵。殉葬者众，有位分的殉葬嫔妃十人，分别为：何妃，殉宣宗追谥为‘端静贵妃’；赵妃，殉宣宗追谥为‘纯静贤妃’；吴妃，殉宣宗追谥为‘贞顺惠妃’；焦妃，殉宣宗追谥为‘庄静淑妃’；曹妃，殉宣宗追谥为‘庄顺敬妃’；徐妃，殉宣宗追谥为‘贞惠顺妃’；袁妃，殉宣宗追谥为‘恭定丽妃’；诸妃，殉宣宗追谥为‘贞静淑妃’；李妃，殉宣宗追谥为‘恭顺充妃’；何妃，殉宣宗追谥为‘肃僖成妃’；余者史书未记载姓名。　　　　“不要，不要！”“皇上，皇上您怎么了，臣妾在这。”看到秦祁铎似乎是做了什么噩梦，极不安稳地皱着眉头，手里紧紧攥着被角，嘴里还惊恐地念叨着“不要”，钱皇后赶忙喊醒了秦祁铎。“皇上没事了，臣妾在这，没事了。”秦祁铎突然惊醒只感觉后背涔涔地冒着冷汗，只见钱皇后坐在身边关切地看着自己，慌乱的心跳也缓和了很多，而后温和地对钱皇后说：“你身体也不好，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早年秦祁铎被敌军俘虏时，钱皇后昼夜忧思在佛堂哭跪，希望佛祖保佑丈夫平安归来，积劳成疾以至于废了一条腿后来又哭坏了眼睛，身体也一直很不好，秦祁铎见她为了自己噩梦又不得安睡，内心更加歉疚。“皇上可是噩梦了，臣妾给你煮点安神茶吧！”说着就要离去，秦祁铎却一把拉住她的手，把她拉在身边小心的抱着她，安慰着说：“没事了，不用麻烦，好好睡吧。”　　两人又重新躺下却都没了睡意，知道钱皇后睡不着，秦祁铎握了握钱皇后的手说：“阿沅，朕梦到朕的母妃了，梦到她要给朕做莲藕桂花糖，梦到她说等春天来了就带朕去宫后苑放风筝，可是朕还没看清母妃长什么样子，就来了一帮太监，他们抓着母妃，把她推到一张小木凳上，逼她把头放进了三尺白绫，踢倒了她脚下的小木凳……”钱皇后听着秦祁铎安静的叙述，那么平静那么事不关己的情绪，心却慢慢揪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手也慢慢握紧。“……然后”秦祁铎继续说着，“母妃模糊的面容突然变成了你的样子……”钱皇后惊得手骤然握紧，却感到秦祁铎有力地回握了两下，似乎在给她安慰鼓励，钱皇后才渐渐放松了下来。“阿沅，如果，朕是说如果，朕要先于你去了……”“不会的！”钱皇后紧紧抱着秦祁铎的手臂，仿佛那是抱着此生最后的唯一的温暖。“傻阿沅，人总是要有那一天的，不过是早晚而已。”秦祁铎翻了个身把钱皇后拥在怀里温柔地说：“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朕不希望再有人像朕的母妃一样，那么绝望孤独地死去。朕也不要你为朕殉葬，朕希望你，能够好好的平平安安的活着，安享余生。待百年之后再来与朕合葬，生生世世不离不弃，共享后世子孙的香火供养。答应朕，好不好？”钱皇后无声地流着泪良久都不答话，秦祁铎就静静地抱着她，等她的回答，最后钱皇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应道：“好。”　　天顺八年正月，秦祁铎病逝，庙号“英宗”，谥曰法天立道仁明诚敬昭文宪武至德广孝睿皇帝。帝生前遗诏曰：“以人生殉，朕不忍之，自此休矣”，从此，在龙明王朝自开国皇帝龙璋以来持续了近七十年的殉葬制度就此废止。（注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