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贤妃从第一次承宠到成化四年岁末短短三四个月的时间几乎不断收到皇上和太后的赏赐,后宫中却只能听到关于她的传闻依旧看不到她的身影,万贵妃知道了柏芸之承宠的消息后气得砸了半间屋子却也无济于事,总想寻些由头好好整治这个年纪轻轻的贤妃,但柏芸之终日只在永安宫浇花养草从不出宫门半步,一时间万贞儿却也拿她没有办法。直到过年这天秦见濬安排后宫大宴,万贞儿私下想着,这样柏芸之可怎么也躲不掉了,正好可以好好拿捏拿捏这个贤妃,却从永安宫传来柏贤妃身体不适呕吐晕厥的消息,接着就从太医处传来柏贤妃已有将近三个月身孕的消息,这个消息不论对于秦见濬还是周太后或者整个龙明王朝都是新年的第一个重大好消息,当然对于万贞儿来说却是个噩耗。周太后安排了贴身侍候了多年的周环姑姑亲自到永安宫侍候柏贤妃,秦见濬也是加派了太医昼夜看顾,唯独万贞儿在永宁宫发脾气又砸了半间屋子,哪怕最喜爱的曲直在一旁劝慰也不得舒缓郁气。  其实柏芸之早就知道自己有孕在身,她虽然是出身低微的良家子(注①)却自幼喜爱花草,也跟着家乡的游方医生学过些草木药理,因此早就确认了自己的身体状况还偷偷利用永安宫各种草药给自己调理身子。因为惧怕万贵妃嫉妒陷害,所以一直不出永安宫小心地养护身子,直到孩子月份差不多三个月,自己再三确认胎儿已经稳固了,才特地设计在新年之初利用太医告知皇上自己有孕的消息。这个时候自己身体已经稳定了,又多了太后和皇上的关注保护,自己再精心保护必定能保自己的孩子平安出世。柏芸之是个极其聪慧又懂得韬光养晦的女人,就在她步步为营的算计之下,数次有惊无险地躲过了万贞儿的明枪暗箭,终于在成化五年六月七日诞下麟儿,秦见濬在抱起儿子的那一刻也是百感交集喜极而泣,为这个来之不易的儿子取名秦祐极。然而这个备受瞩目的孩子并没有如他的父皇期盼的那般登上极致之位就夭折陨落了,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永安宫内传言柏贤妃生产时也是九死一生,生下皇子后身体极为虚弱,几乎是一病不起,若不是牵挂着皇子只怕是要熬不过去的,柏贤妃以身体有恙为由一直推脱不愿见秦见濬,秦见濬也不勉强只吩咐了太医仔细照看,另一边的万贞儿因为嫉妒柏贤妃生下皇子气急攻心也是病了一场,秦见濬常去探望却始终都是病恹恹的样子,秦见濬心疼着急却又无可奈何。如此一来,秦见濬几个月都很少踏足后宫嫔妃之处了。  怀恩近来经常看到秦见濬愁眉不展一直深深担忧,端着茶点走近御案便又看到秦见濬眉头深锁的模样,轻手轻脚地放下茶点小声说道:“陛下看奏章已经快两个时辰了,要不要歇息一会儿,别熬坏了身子。”秦见濬从几本奏章中抬起头来看到怀恩关切的神色,放下朱笔揉了揉太阳穴,端起一杯茶细细地品了一口,又叹了口气说道:“彭老大人又要推病告假了(注②),朕之前以增加俸禄赏赐劝彭大人留朝,这次彭大人专门给朕上了一份奏章,写道‘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朕记得这句好像是出自《孟子》,却有些想不起来了,一时难解彭大人之意,甚是苦恼啊!”说罢又接着揉起太阳穴。怀恩在一旁为秦见濬又添了点热茶笑着说道:“皇上,您是知道的,太/祖不让奴才们识字(注③),奴才勉强认识几个都凑不成一行,更别说这些文章典故了,奴才实在是无法为皇上分忧。要不皇上看看需要哪些书,奴才去藏书阁找来给皇上?”“罢了,罢了!”秦见濬伸展了一下双臂觉得酸楚的肩背舒服了很多,撑着御案站起身来说,“还是朕亲自去藏书阁一趟吧!好些日子不曾出去走走了,天天看奏章也烦得很,随朕出去走走!”怀恩听闻秦见濬要出门散心终于是放下心来,招呼着侍卫太监跟着往藏书阁而去。  藏书阁中宫人不多,原本就是清净的地方,纪棠正好当值,正抱着一本《诗经》看得沉迷,连秦见濬等人进来了都不曾察觉,怀恩在后面轻咳了一声纪棠才发觉来人,扣下书本抬头看向来人。只见几个太监簇拥着一个身穿织金缎龙袍常服、头戴黑色行龙金纹翼善冠的青年男子(注④),此人容貌端肃棱角分明,沉静中透露着一股威严,纪棠只一愣神的功夫便反应过来,眼前的男子便是当今的皇上,赶忙行礼道:“奴婢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秦见濬走到纪棠桌前拿起她之前翻看的书籍,看到是一本《诗经》才笑着说:“起来吧!”纪棠不敢抬头轻声应道“谢皇上”,就静静地站在一旁听候差遣。  “你平时在藏书阁都喜欢看什么书?”秦见濬随手翻着《诗经》向纪棠问道。“回皇上,奴婢平时整理藏书阁,也都是随手翻着看看,没有特别的喜好,多数时候只看先秦诸子诗书礼乐罢了。”“你进宫前家在哪里?”“奴婢原是广西贺县一个土司的女儿,跟着父亲和教书先生也读过几年书,后来……后来,皇上的军队到了贺县,奴婢和其他一些人就一起被送到京城来了……”纪棠轻声说着,她的声音很平静,仿佛那些痛苦的回忆都不是自己所经历的,只是路边看到了一个故事,不带一丝感情的转述罢了。秦见濬良久没有说话,手指有节奏地扣着桌面,一下一下的,好像敲在纪棠的心上,隐隐作痛,最终秦见濬长叹了一口气,淡淡地问道:“你,会恨朕吗?”纪棠惊讶得眼神一缩,依旧不敢抬头,不让人察觉地深呼吸了一口,然后淡淡回道:“回皇上,奴婢恨过,现在不恨了。”然后是一片沉寂。秦见濬不敢相信地看向这个低着头的女子,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简简单单的没有任何装饰,粉黛未施却娇艳绝色的素颜模样,他惊奇倒不是因为这女子容姿绝丽,而是因为他从不曾听过有人当着他的面如此直言不讳地说恨他。良久的沉默,就在纪棠以为自己触怒皇帝难逃一死之时,传来秦见濬深沉的叹息声,他并未下旨责罚,而是略带歉意般地说:“你不欺骗朕,反而让朕觉得有些不安。”谁都没有说话,藏书阁内又陷入如深潭一般的寂静中。  秦见濬翻了几页,又把书扣回桌面上,站起身来走近纪棠,他还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于是向纪棠问道:“你是管理藏书阁的女史,应该对所管理的书册很了解吧!”纪棠依旧低着头回道:“不知皇上要找哪些书,奴婢愿为皇上驱使。”“朕要找一句‘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你可知道是哪本书上的?”纪棠略思索了一下,默默地念了两边,然后小声回道:“回皇上,若奴婢记得不错,这该是语出《孟子》的《公孙丑》一章,孟子当时在齐国欲致为臣而归,齐王几番挽留都不可使孟子回心转意,后来齐王向大臣时子说,愿意在都城给孟子提供住所并且用一万钟粮食奉养孟子及其众弟子,让文武百官和黎民百姓都能学习孟子的德行,让时子再去劝劝孟子回心转意。孟子收到了齐王托人带来的转告后就说了‘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意为我如果贪图富贵,又怎么会辞去有十万钟俸禄的官不做,而要接受这万钟的赏赐呢!不知皇上要找的是不是这个?”秦见濬在一旁听着纪棠的娓娓道来只觉得这女子不仅容姿绝丽而且满腹才学气质高雅极为难得,而且她所说的诗书典故无丝毫差错,不由得又高看了几分。  秦见濬虽已知道了出处却又有心再考较纪棠的学识,又问道:“那不知你觉得孟子此意何解呢?”纪棠踌躇着不欲再说,正想着如何推脱了,便听秦见濬又说:“你随便说说,不论说得如何,朕都只当随便听听的闲话,不会褒贬。”“是,皇上。”纪棠只得缓了口气接着回道,“孔孟等先贤大德时常叹息周朝末年礼崩乐坏,诸侯国为一己私利互相攻伐以至民不聊生,于是诸子百家有志之士纷纷希望以自己的经世之才为国君所用,用以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孟子是有志的大德名士,出仕为官不过是希望国君采纳自己仁政的主张,行儒家仁善之道,名留于史造福为民罢了,当然不可能为了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奴婢心想,孟子辞官而去不过两个原因:一是官至客卿却也无法使君王纳谏,一腔抱负无法施展,不如离去反倒自在;二是,官场倾轧党争太过,身处的官场满是阿谀奉承的小人或裙带联结的庸人,门生故旧互结党派彼此攻伐,孟子作为正人君子反无立锥之地步履维艰,离去大约才是自我保全的圣明之举。”怀恩对两人的对答如听天书,只见秦见濬思索着连连点头,就知道秦见濬对这女子是十分满意的,不由对这个女子多留意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秦见濬最后问道。“回皇上,奴婢叫纪棠。”“纪棠……很好,朕记得你了。回乾清宫。”说罢带着怀恩等人又浩浩荡荡地离去了。  纪棠只觉得这短短一会功夫像在一半烈火一半寒冰的铁炉内翻滚了几遍,浑身都是涔涔的汗渍,手撑着桌子缓缓坐下才觉得全身都失了力气,软绵绵的再提不起分毫,只见桌上扣着的《诗经》,书页还是在自己之前看到的位置,仿佛这只是做了场梦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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