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跳水这种依靠分数排位来决定名次的竞技项目而言,想要打败某个特定对手的目标,是最具体也最没有意义的。    成为冠军的选手必定打败了所有的对手,但是仅仅只打败某一个人,却并不一定能成为冠军,无论对方的实力如何。    没有哪个优秀的运动员会以此为目标,束缚自己的上升空间和眼界。    坐在前往俱乐部的公交车上,白雨笙一边望着窗外倒退的街景,一边考虑着这件事情。    这种从学习跳水开始就深深扎进脑海深处的理念对她而言是如同“信念”一般的存在。    但这个无比正确合理的“信念”却和她对十米跳水的“热情”一样,让她迷失在宽广的天空下——纵使眼前是整个世界,脚下却是万丈悬崖,无法前进一步。    她在考虑,继“喜欢”之后,要不要连“信念”也放弃。    胜利原本只是这三个重要要素之首,如果将它变成唯一重要的事情,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拿到了全国冠军之后,未来会怎么样呢?她还能再找回那两样被抛弃的东西吗?    如果……都做到这种地步,还拿不到冠军呢?她还会继续跳水吗?    白雨笙给了自己一路的时间做这个残酷的选择,当她在更衣室换好泳衣,推开通往跳水池的那扇门的那一刻,她为自己在悬崖上建了一座通往彼端的桥——一座只能往前、没有其他退路的独木桥。    而被她选做目标的人,当然是陆梵歌。    倒不是因为屡次被她挑衅的缘故,只是觉得要定目标就必须定一个离全国冠军最近、且最为熟悉的,便于制定更有针对性和效率的训练方案。    听了她的想法,教练表现得十分吃惊。    在他看来这已经完全偏离了跳水这项运动的竞技精神,甚至偏离了“胜利”这个概念。只赢过一个人称不上是胜利,赢过所有人才是。如果非要以胜败来定义最后结果的话,除了冠军,都是失败者。    也就是说即使赢了陆梵歌,达到了她放弃诸多东西所追求的目标,她也可能仍旧是个失败者。    值得吗?    “值得。”    白雨笙不假思索地回应道。    她就像龟兔赛跑中那只中途停下来打瞌睡的兔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对方拉开了太多距离,如果不能扔掉除求胜心以外的东西一心拼死追赶,她还有什么可能性弥补这段差距呢?——更别提这场较量的对手也是一只身手矫捷的兔子,根本不是什么慢吞吞的乌龟。    白雨笙没能获得教练的理解和赞同,但他还是打算尊重她的决定,下午常规的训练之后,两个人在俱乐部一楼的咖啡厅一边吃着简易的晚餐,一边商讨起新的训练计划。    “你对陆梵歌了解多少?”    “高中三年省级及以上的比赛上都遇到过她,她的十米跳水一直比我出色,但那不是我重点训练的项目,三米跳水也很厉害,但是从高二开始就没赢过我了。”    “我是说更具体一些的,比如她擅长哪些动作、柔韧性和平衡感如何、腰腹的力量如何……尤其是和你相比。”    白雨笙含着沾着蛋糕奶油的叉子尖端,对教练眨了眨眼睛,“我……不知道。”    “不知道?”教练的眼睛瞪出来了,“除去大一,你们认识算三年了吧?你连这些都不知道?”    白雨笙有些不解地皱起眉头,“那时候没必要知道这些吧……谁会在跑步比赛的时候,频频回头关注已经超越了的对手?”    教练像是被手里的三明治堵住了喉咙一般,脸色微僵,哑口无言。    他像是第一次见到白雨笙一般,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浑身看不出一丝攻击性、举手投足充满谦恭温和的女孩。    她看上去与世无争,没想到骨子里藏着如此傲慢的一面——这点恐怕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有什么问题吗?”感受到教练的异样,白雨笙困惑地偏了偏头,“我知道现在这些信息很重要,只要把以前的比赛录像翻出来一个个看完就能总结出来,不对吗?”    教练忍不住扶额叹了口气。他算是知道她是如何给自己制定出之前那本严酷到令人发指的训练计划来的了……    那本笔记本上的内容乍看离谱,细看却处处透露着深思熟虑的缜密,而能在思考后写出这种东西,她的勇气的来源曾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现在看来,那股勇气多半是来自她那不为人知的傲慢。    因为傲慢,所以把胜利看得如此之重。无论如何也不甘心身怀才能却就此沦为泛泛之辈。    因为傲慢,所以不畏惧任何困难。只要能通往胜利的可能,无论多坎坷的道路都会毫不犹豫地踏上去,觉得自己一定可以承受坚持。    “教练?”白雨笙见他一副非常头疼无奈的样子,略一沉吟后,微笑着说道:“你急着要的话,我今晚就可以把陆梵歌的情报整理出来。”反正可以一觉睡到接近中午再起床。    “不,不用急……”教练有些无力地摆了摆手。    “不急吗?那我们根据什么来训练?”白雨笙微皱起纤细的眉头,露出更加困惑的神情。    “呃……”    “已经浪费三个星期的时间了,不能再拖了。”    “你别急,让我想想……”    “那我今晚先把她以前的比赛视频先扫一遍,整理出来的东西给教练你做参考。”白雨笙一脸认真地掰着手指,“平衡感、柔韧性、腰腹部的力量……各个动作出现的频次要吗?还有同一个动作在不同比赛中的完成度也需要的吧?三围、体脂率……这些可能光看视频看不出来,得另外调查。还有什么?”    “……”    “教练?”    “……你让我静静。”    周泽楷到达白雨笙训练的俱乐部时,比前一天早了半个小时。他没有在门口等着,而是拿着白雨笙出门前留给他的通行证直接进到里面去了。    她特地告知了他俱乐部的一楼有咖啡厅,凭通行证可以每天免费领取一杯饮品,暗示他如果提前到的话可以在那里等她。但是周泽楷只是在自动贩售机里买了一瓶果汁,然后就从通往观众席的楼梯走了上去。    既然有这种机会,他想看看白雨笙训练的样子。    过了十点还留下来训练的人很少,站在观众席上一眼望过去大多是游泳池那边的男性学员,个个都有着健硕的身板和强壮的肌肉,紧身泳裤的包裹下,男性的力量感喷薄而出。    相比之下跳水池边那个穿着连体泳衣的窈窕身影就显得极为突出醒目了,像是在狮群休息的时候误闯进来的梅花鹿。    周泽楷倒不是凭借长相或者身材认出那是白雨笙的,前者只看到一个被头发挡住大半的侧脸,后者……他不熟悉。    而是因为跳水池那边就她一个女生,或者说,就她一个学员。和她站在一起的男人穿着黑色的polo衫和运动长裤,好像是教练。    白雨笙一边同他说着话,一边把湿漉漉的头发往脑后捋,看起来刚刚从水里上来的样子,但却并没有拿着毛巾或者浴巾之类的东西。在场馆明亮光线下,散发着莹润光泽的纤细双臂无意识地叉在腰部,被藏青色泳衣勾勒得非常修长优美的形体一览无余,尤其是那双长腿根部的……    周泽楷的视线在那翘圆的曲线上停滞了一秒,然后飞快地游移开去,口罩下的脸颊微微发烫。    明明这种专业的泳衣并不会给人以遐想的暗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正困惑窘迫着,他的余光注意到白雨笙和那位教练模样的男人分开,沿着跳水池边缘朝跳水板的方向走去。    她熟练地从梯子爬上跳板末端的平台后,从手上褪下一根皮筋把及肩的湿发扎起。这样一来她的脸庞应该毫无遮挡了才对,但从周泽楷的距离和角度看过去,只看得到一个耀眼的光圈。    白雨笙朝后活动了下肩膀,然后优雅地朝上下轻晃的跳板前段迈开脚步,一步、两步、三步……最后的步伐稍稍加重力道,□□的双足将轻薄的跳板深深压下,膝盖在恰当的时机一屈,借着脚下跳板反弹上来的力量高高地朝前上方跃起!    头、腰、腿连成一条利落的抛物线,在升到最高点的那一刻,整个身体毫无预兆地收缩折叠起来,凌空翻了一周半后又立刻绷直,毫无间隔地接了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转体动作后,她的头朝下,伸得笔直的双臂在刺入水中的那一瞬间,末端的手交握在一起——“噗……!”    周泽楷的位置离那不过二十几米远,但他完全听不见入水的声音,就连水面上也只是落了一朵花似的荡开微弱的涟漪,很快恢复了平静。    ——而他心上的湖面却没有。    透过清澈的池水,他远远地看到那一抹藏蓝色的身影灵活地摆动着并起的下肢、如同鱼儿一般游向岸边。双臂撑着池边有些吃力地上岸之后,她扶着自己的膝盖弯腰喘了几口气,脚下淌了一地的水,不停地反射着顶部的明亮灯光。    感觉……就像是第一次上岸的美人鱼呢。    虽然那个古老寻常的童话早就听得令人耳朵生茧,但周泽楷此时想不出更适合的比喻了。    前几年奥运会的时候,他倒也在电视上或多或少地看到过跳水比赛的画面,中国的跳水之强人尽皆知,所以他看的时候倒也没有特别大的感觉,只是觉得最后和别国选手拉开的分数非常明显罢了。而白雨笙刚才的那一跳,却好像直接跳进了他的心里。    他自听说她是为了训练才放弃暑假出去游玩的机会留在上海时,就觉得最初见面时的那个印象在不断被刷新、颠覆、覆盖,温雅娇弱的气质淑女和勤奋刻苦的运动员,这两者怎么看都是截然相反的形象。    但见识过她跳水的样子后,这两个看似互不相容的形象却慢慢重合了起来,成为一个更加饱满立体的对象。    起跳前的从容优雅、跃起时的轻盈利落、动作衔接时的流畅灵敏……凌空后半段的那个转体动作,所带来的视觉冲击如同是夜空中突然炸开烟花,绚烂爆发后坠落在水面上,悄无声息地消失踪迹。    周泽楷隐约感觉到内心有什么东西起了变化,正试图寻找答案的时候,远处的白雨笙突然把视线投了过来,同他略有些走神的目光毫无预兆地撞在了一起!    咚——!    伴随着胸膛骤然响起的鼓动声,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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